11月3日上午,应德州市文联、德州学院之邀,年已八旬的著名作家、中国作家协会荣誉副主席邓友梅先生,在德州学院四楼报告厅做了题为“我的文学经历”的演讲,现场三百余人聆听了邓友梅先生传奇般的人生历程,对家乡、对祖国的热爱,对生活的感悟,以及步入文坛的过程。据悉,这是邓友梅先生有生之年最后一次公开演讲,体现着他对故乡的深情厚意。
11月2日,本报记者有幸于演讲前独家专访了邓友梅先生。邓友梅先生历尽人间沧桑,他的豁达与智慧、通透与超拔,对于生命的深刻体验,对于生活的无比热爱,对于文学理想的坚持,深深地感染了记者,整个访谈气氛轻松而愉快。访谈结束后,邓友梅先生为本报欣然题词。现将部分访谈内容整理刊发,以飨读者。
邓友梅先生在德州学院演讲
邓友梅小传
上世纪二三十年代,邓友梅的父亲从山东到东北,拉洋车认识了一东北军官,后来当了专职车夫随着东北军进了关,在天津铁路上做工。1931年,邓友梅出生于天津。不久,日本鬼子占了天津,鬼子工头很凶。有一天鬼子殴打了邓友梅的父亲,全家待不下去,只好搬回老家德州平原县。
在故乡平原县,邓友梅受到抗日教育,11岁时便响应号召参加了八路军,当了“交通员”,因为年龄小不会引起注意,可以在鬼子眼皮底下完成大人不能完成的任务。1943年底精兵简政,邓友梅年龄太小“复员”了。复员费是40斤小米、几尺粗布,并被要求马上转移,于是他回了天津。在天津他被某工厂招收后,强行押送至日本山口县一化工厂做苦工,后被送回山东一兵工厂。14岁的邓友梅很快跑出来,翻山找到新四军游击队,第二次参军,成为文工团员。1946年,15岁的邓友梅在《文艺报》发表了处女作《文工团员的一日》,丁玲加了编者按。
1949年,邓友梅在新华社某军队分社做见习记者。1950年转业后,担任北京人民艺术剧院和北京市文联创作员。1952年加入中国共产党,之后进入中央文学讲习所学习。1955年,中央文学讲习所毕业之后,为体验生活,在一个建筑公司担任基层领导。1956年发表短篇小说《在悬崖上》,引起重视。不久,被划为右派,搁笔20余年。1962年,在辽宁省鞍山文联工作。 “文革”中受严重迫害,送盘锦等地改造,拔乱反正后得到改正,调北京市文联任专业作家,党组成员。1984年,当选中国作家协会理事、书记处书记,被任命为外联部主任。
邓友梅的文学创作成就斐然,众多作品成为当代文学的经典之作,《我们的军长》、《话说陶然亭》、《追赶队伍的女兵》、《那五》、《烟壶》连续5年获全国优秀短篇小说奖,作品译有英、法、德、意、日、阿拉伯、老挝等多种文字。
■谈故乡:“对我的作用最大”
记者:有一篇诗作称“故乡是腮边的一颗泪”,那么作为德州老乡,您对故乡有着怎样的心结与情感呢?
邓友梅:我出生在天津,故乡是德州平原县。在我的成长过程当中,故乡平原对我的作用最大。我在故乡看到了日本侵略者、汉奸对于老百姓残酷的杀害、掠夺,在故乡看到了中国农民那种艰苦的生活,而且在这么艰苦的环境当中,他们充满了生活的信心,那真是顽强奋斗的生活。而且在故乡我最先受到了爱国主义的教育,参加了八路军,在八路军讲习班受教育。一些最基本的做人的观念、素质,我觉得是故乡的生活所给予我的。
以后不管走到哪里,我都下意识地把当地跟故乡去比较:这个跟我们故乡比起来,这个怎么怎么样。这个比较不一定是完全正确的,比如到有的地方,看它那个自然条件那么好,哎呀,我们的家乡的自然条件那么坏,老百姓那么艰苦,这要是我们故乡的人在这儿的话,会怎么富裕等等。总是拿故乡做一个对比。而且呢,记忆中的故乡总是最美的一面,没有缺点。甚至于前几天有报纸报道街上有人受了欺负,一群人围着看,没有一个人出手。看了报道,心里就想:这要在我们故乡,早就有人打抱不平了,怎么能这样!咱们记住都是家乡人的好,恰恰是这个观念培育我们尽量保持故乡的优良传统。实际上,生活上最难的时候是在家乡的那段时间,但是记忆中还是家乡好。
■谈人生:拥有信念就不会悲观
记者:伴随着经济高速发展,社会结构转型,当前社会价值观出现多元化趋势,那么我们对此应当如何认知与把握呢?
邓友梅:目前社会状况,我觉得整个气氛的自由度、和谐度,每个人对于现实、对于自己、对于各种事实观点自由发挥的空间,都是历史上从来没有过的,这么宽阔,这么松快,这是一个极好的现象。
但与此同时,也就产生一个问题,青年人对世界的认识,对人生的追求,如果没有一个比较突出的、强有力的引导,就容易走向“自流”,而不是自由。一个人认识世界认识自己,和确定自己的人生观念,需要接受一代一代人多方面的历史知识、伦理观点。老实讲,这是一个思考的过程,完全放任自流,处于自然状态,想怎么样就怎么样,这样就很可能会带来一些负面的影响。
大家自由是自由了,反倒没有了一个强有力的人生奋斗目标。失去方向性以后呢,对他自己的生活本身,对他精神生活本身不是带来了愉快,反倒是带来了惆怅、困惑、迷惘。
人的一生有两个需求,一个是物质的需要,一个是精神的需求。只有精神的需求没有物质的,这个人活不下来,无法实现。但是只有物质的满足,没有精神上的满足,这跟动物区别就不大了。如何树立自己的人生的目标,寻找自己人生的意义,我觉得对每一个年轻人来说都是不可躲避的一个问题,你躲避了以后自己关上门也会感到空虚。
记者:在您的人生历程中,可以说多灾多难,特别是在兵荒马乱的年月中,您认为人生最可宝贵的是什么?您有没有过绝望的情绪?
邓友梅: 最宝贵的是人生信念。我的一生经过了许多灾难,战争的时候,随时都有性命之忧。新中国成立以后不久,1957年,我被打成了“右派”,到“文化大革命”遭的罪就更不用说了,还能坚持活过来,靠的就是信念,并没有因为这些就彻底绝望悲观。
什么信念呢?我觉得我从小参加革命部队,培养了我两个信念。一个是人活一辈子,总要做一点儿对于社会对于国家有利的事情,用老百姓的话说,做点儿积德的事儿,每个人活这一辈子都应做点儿积德的事儿,不做缺德的事儿,那样咱们整个社会就会更美好。
再一个呢,就是相信只要你奋斗下去,你的目标是正确的,不管有多大的磨难,最终你会创造出你自己的成绩来。这个不一定是非要达到什么高度,在你的能量所及的范围之内,你只要努力下去的话,世界不会亏待你的。
人的精神信念,比他物质需要的重要性绝对不低。我的人生体会就是,人只要有一个坚定的信念,再艰苦的情况之下,咬咬牙一定会冲过去。
记者:树立坚强的人生信念显然非常重要,那么又该如何树立呢?
邓友梅:这个人生信念怎么取得呢?确实还是要多进行一点儿学习。我们不说哪一种信念最好,但你总要有所了解,通过读书,通过各种媒体材料,了解一些历史上以及现在这些成功的人,他们的信念是怎么得来的,他们为什么要有这样的信念,为什么会坚持下去,从别人的经历上取得一些教诲,理解一下人生的真义,这样的话你才丰富你自己的精神世界,你才会有所思考。
■谈文学:要对生活有真情
记者:作家创作要有什么样的准备,或者说从事文学事业最关键的要素是什么?
邓友梅:从事文学工作的作家、诗人,大概有两个武器,一个武器是你的表现功底,你的文字能力,这方面是非常重要的,但是还有一个更重要的,是你的情。你对生活有没有真情,如果你的生活感受里面没有过真情,不管是喜是怒是悲是哀。如果你都是看人家怎么悲哀,看人家怎么喜乐,你去描写,我觉得这样的作品很难动人。你自己真正喜欢过,你真正打心里头悲哀过,有过这样的感情经历,即使是写别人,你也能写出真情实意来。从我个人来说,我这个作家不是有意识要当,是自然而然的,那是过去生活当中激动过我的,我心里忘不了才写出来。
上世纪五十年代倡导体验生活,后来我发现生活不是体验的,下去体验下去采访,我也做过,这些东西有的拿回来也写了,可以写得故事很好看,但写得并不动人。真正我后来写好的东西,恰恰是我没有采访,一开始也并没有打算写的,但一到激动时自然冒出来,这个反倒是能写好的。你有意识为了要写而去体验,不会写好。看到别人哭,你可以同情,但是你体验不到那个苦在心里的滋味是什么。
记者:目前各种文学奖项不少,前段时间鲁讯文学奖在诗歌方面就引起了一些争议,应该怎么样看待呢?
邓友梅:对于文学奖项,这个就很难说了。我曾经五年连续得奖,但是没有一次是我打算得奖的,完全意外,我真打算得奖的那个常常是得不了奖。这个奖呢是对文学写作某一些方面的一种鼓励,得了奖的人当然是非常高兴的,没有得的话,也不必太在意。因为每一个评委都有自己的观点,你可能赞成这个,我却看不上这个。评委代表了不同读者不同观点不同兴趣。
这次鲁奖最大争议是网上称车延高诗歌为“羊羔体”,但是他的其它作品感情还是很真挚的,我觉得当了这一级的官员还能有这样真挚的感情,要我的话我也给他奖,真不简单,有很多人当了官以后他就没有这个真实的情感了,我觉得可贵的恰恰是这一点。■采访: 张富涛 高艳国 摄影: 王晓松